大谷村是一个偏远的山村,通到前面热闹点的镇上得翻过好几道山,每座山的顶峰都仿佛被一团白云罩住了,永远褪不开,村里人一般不爱往集市上走,一走就得几天,加上几座山又高又险。
村里人平时就种些稻谷和麦子,养些鸡,养些羊,秋季,收麦子的时节一到,金色的阳光衬着满村金色的田地,仿佛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是一个神仙般的处所,外界战乱纷扰,似乎也触及不到这座村庄。大谷村就这么慢慢地,随着时间迁移、顺着村间大谷河的流淌,一年一年几乎毫无变化地坐落在那个偏远处。
大谷村里有很多孩子,这边的孩子或许是因为村子的原因,长得都比较相似,黑黑的肌肤、适中的个头,男孩子帮忙家里农活身上的肌肉比城里孩子要结实的多,女孩子们好像是被一个绘图师给描出来的一般,梳着两条轮廓形状差不多少的羊角辫。一年四季,男孩女孩们天天嬉闹在一起,那片光景连村里的羊群走过时都会止不住地停下张望,那片光景,应当算的上美好。
孩子们喜欢玩,不喜欢上学,这村里也只有一所学校,教书的老先生在几座山外的镇里教过几年,为人迂腐老实,被城里一班孩子给掀了桌子。老先生一气之下收拾起了自己那两大箱子的书,花了自己将近半个月的薪水请人将书箱搬回了自己的老家,回了大谷村。
老先生在大谷村里有一座老宅子,挺是宽敞,他请人将这一长条的屋子隔成了两半,前屋放了几张桌椅,后面放了自己的床、书箱还有一些日常起居的用品,这就算办起了学堂。大谷村的人不上学,不识字,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记忆里就不知道咬文嚼字有什么用。
老先生这前屋收拾的桌椅全是空的,没有一个孩子来上学,闲着无事,老先生在前屋看书,越发闲着,老先生想着不如让一些想学点字的孩子来热闹热闹,于是,便托村里人问,有想学字的孩子能免费上他这边来。不过大谷村的孩子们玩得起劲,不喜欢学字,于是就来了这么五六个孩子。
颜贡是其中的一个,他家里的田少,父亲勤劳朴实,家里的地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父亲耕耘到了极致,母亲织布还会绣鞋,绣出的鞋花色图案比镇上店里挂着出售的要好看上许多,尽管田少,但在父母的精耕细作下,生活还是能紧巴巴地过,父亲母亲和颜贡脸上一直洋溢着生活安谧带来的幸福的微笑,直到父亲一次上屋顶检修漏雨情况,一脚踏空,颈部着地的父亲在当天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有呼吸,但,也只有了呼吸。母亲干上了农活,但总比不上父亲有力,加上要照看父亲起居,于是那不多的地也慢慢开始出了不少杂草,颜贡会帮着去干活,但孩子的力气跟大人差得远,收入的粮食总归是不够吃的。
菊儿挨着颜贡家旁边住,菊儿家有着大谷村最多的地,秋收时候,那满地的金色看的人晃眼,走过的村里人看着她家的地里,都忍不住多瞥一眼,那一眼多的是羡慕。
菊儿家还养着大谷村最多的鸭子,每次菊儿哥哥沿着村里放鸭子的时候,鸭群扇动翅膀挥起的尘土都能赶到两米多高,粗哑的鸭叫声整个村几乎都能听得见。
还有羊圈里那十几头被她父亲每天刷的干干净净的羊,放羊的时候,那羊群简直能把那一片草地啃荒。
菊儿家,是大谷村最富有的一家。
菊儿长得好看,她不喜欢梳羊角辫,她喜欢让妈妈将自己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透,盘成两个发髻,妥妥帖帖地安在自己头顶两边,那样,她再怎么玩,都不怕乱了头发。
菊儿喜欢和颜贡玩,她叫他小贡,他叫她小菊,爸爸没出事前,小贡和小菊天天牵着手跑到那大谷河边的杏树下,一起看着杏树那白色的花瓣,一起数着玩,数着数着数乱了,就从头再数,或者数河里游过的鸭子,或者数脚边爬过的蚂蚁,太阳从东边升起到西边落下,阳光从金色到铁锈红,时间就那么过着,无声无息。
小贡的父亲出事后,村里来了很多人看望,每一个人都仿佛被同一个傀儡师操纵,一样悲痛的表情,一样用心的安慰,连离开时让妈妈保重的话语的轻重都拿捏的几乎一样。
那一天,小贡还在和小菊在河边看着泥土中一只在努力拱着洞的蚯蚓,看到蚯蚓快要钻入洞里,小贡用一根小树枝将它轻轻地挑出了洞外,然后咧着嘴对着小菊调皮地笑,小菊轻声说了一句“讨厌的小贡,连虫子都欺负”,然后故作生气地把头扭到了一旁,小贡放下树枝,把背轻靠在小菊的背上,朝着天空说了一声:“要是长大了咱们每天都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呀”,“那你娶我当新娘呗~”小菊笑着脱口而出,小贡愣了,10来岁的年纪,懂,但又不是太懂,他转过头,小菊也转过头,两人的脸一起朝向了大谷河,“我要是娶了你,咱们就可以一辈子这样?”小贡的话里有问题,但更多的是欣喜。
“不知道,但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你当新郎,我当新娘,咱们就可以一直这样了。”小菊甜笑着说。
大谷河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两个初初情愫有些发芽的孩子背靠背静静地坐着。
“颜贡!你爸出事了!”一个大人几乎能撕破长空的喊叫声打破了属于两人的宁静……
小贡不再是以前那个小贡了,他没有时间陪着好看的小菊去河边安静地坐着了,他得帮妈妈去地里干活,得帮妈妈照顾爸爸,得帮妈妈做好多好多事情。
起初,小菊会来到田里坐在田边等小贡,看着小贡在田里干活的样子,她的心里会莫名地伤痛,她想下田去帮小贡,可小贡不让,小贡总是笑着对她说:“新娘子就该在上面坐着,新郎干活”,听到这句话,小菊还是会开心,但开心的很淡,一会看到小贡那瘦小的身材、那混着泥土和汗水的模样,她的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涌上框来。
后来,爸爸妈妈不让小菊找小贡玩了,至于为什么,他们却没说。小菊想的是小贡家里穷了,爸爸妈妈不想沾着他们家晦气。
小菊还是去找小贡,还是坐在田边,直到有一天,爸爸去田边对着小菊骂了很难听的话,小菊伤心地哭着跑了,爸爸的那些话不仅仅是说给小菊听的,也是说给小贡听的。
小菊不喜欢出门了,尽管旁边很多男孩子在家门口嚷着小菊出去玩,可小菊没有心思了。
小贡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他没去找小菊,一次都没找过,他只是把小菊、把他的新娘深深地装入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具体是哪,他说不上来。
颜贡的父亲终于熬不过日子,去世了。
家庭落魄,丧事也办的简单,村里也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依然如故。
妈妈和颜贡依然艰难地生活着。
颜贡本来没想去读书,但妈妈劝他去读,妈妈说如果颜贡能够读书,能够走出这座大山,可能会不一样。
颜贡很听话,爸爸去世后,母子两吃用虽然紧张,但少了一口人,生活反而没以前那么紧凑了。
颜贡来到了老先生的家,其他几个孩子在那蹦跳着,颜贡问了老先生一句话,“读了书,我能走出这个村吗?”
老先生有点愕然,他仔细瞧了瞧眼前这长相算不上俊朗但一脸倔强的孩子,点了点头,答一句:“能。”
颜贡深深朝老先生鞠了一躬,“我要走出去。”
“好”老先生有些目眩地看着眼前不过十几岁的颜贡。
大谷河依然在静静地流淌着,不分时间,永远在那边安静地流淌着。
颜贡每天将家里的事干完,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老先生那两大箱子的书被颜贡一本本仔细地、着急地吞下肚去,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很多先前没有的画面,历史的厚重、文人的华韵、都城的繁华,在他贪婪读书的过程中慢慢地绘成了一副宏大的画面,大谷村似乎再也装不下他。
颜贡十六岁,他跪在母亲面前,深磕了十几下,整个村子不知道颜贡要干嘛,只有大谷村知道颜贡再也不属于它,不属于翻过几座山的那个小镇,他所属的应当是穿越几百甚至几千公里之外的京都,属于那穿着华服、行着礼仪的与村里人完全不同的“异族”。
颜贡带着母亲给准备的些许干粮离开了大谷村,他没有找小菊,没有找大谷村的任何一个人,村里人只知道颜贡在十六岁的那一年,消失了。
十几年匆匆,大谷河水依旧。
守着大谷村村口自家田地的和颜贡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揉揉眼远远看着近村的山顶白云笼罩处,一长条的人流往这里涌动,他有点发蒙,大谷村与世隔绝,未曾见过这样的阵容,那条人流从起初如红布绸缎的末梢般大小越变越长,前面的绸缎变长变宽,后面的绸缎却似无穷无尽,直到近了眼前。领头的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轻轻地问:“请问小菊姑娘家在何处?”年轻人如做梦初醒般伸出手指指了一指。
绸缎不急不缓地往小菊家流动,直到小菊家门口停下了一乘四人抬的轿子,小菊父母慌忙出来查看出了什么事,领头的官员简单地跟他们耳语了一番,小菊父母小鸡啄米般狠狠点头。不一会儿,那个常年呆坐在屋的小菊眼神呆滞地走出了家门,轿帘掀起,轿内人不急不缓地踱出。
小菊缓缓抬头,呆滞的目光逐渐闪出光亮,常年下悬的嘴角往上优雅地挂起,小菊还是那么好看。
眼前,小菊日思夜想的小贡一身华服,两眼笑眯成一条细缝,温柔而平静地对小菊说道:“我,来娶你了”
“嗯!”小菊深深一点头,笑成了一朵花,花上满是晶莹剔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