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岚为自己的计划兴奋,和秦芳嘀咕到半夜,偶尔聊到兴起时两人用被蒙着头笑;睡外间的任勇则心乱如麻辗转难眠,时而开灯来回踱步,时而叼着烟凝视窗外。
想是白天的太阳和他的心情一样不够热烈,才让此刻的月牙儿黯淡无光;深夜呼机声刺耳的鸣响,像催命符一样扰得他魂不守舍——回电话吧,怕家里人催促他回去——不回电话吧,又担心纸厂和游戏室的生意——转个念头又想,生意有父母照看着,应该出不了事——他为自己找了一堆留下来的理由,只为等个机会跟一岚表白——总之,绝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一走了之,这个决定让他踏实地闭上了眼。
周六的早晨,万物在寒风中苏醒。操场上响起了学生拍球的声音,一岚睡眼惺忪,推了推身旁的秦芳,“快起,快起,还要下山办事呢”。
秦芳支唔着“你先走,我再眯会,保准不会误你的事”,翻过身对着墙壁那面又睡了过去。一岚也觉时间尚早,此时下山也办不成事,没吭声,披了件外套开了门。
自从宿舍多了个男人,痰盂就失去了功效,被一岚收在了犄角旮旯用人民日报盖着。往常痰盂里的小便只需趁人不备往门外的水池倒掉便是,现在得走上两分钟的路程和学生们去挤那爬满蛆的茅坑,虽说不远,但终归没有痰盂来得方便。

房门外,任勇均匀地打呼,一岚轻手轻脚地拉开抽屉取走饭票,拿了个饭盒又放下——带个饭盒上厕所,怎么想都犯恶心,回头再告诉他们,你俩吃的馒头是这一早去了趟厕所的饭盒装来的,怕不用吃就饱了——还是先去方便了再回来拿饭盒吧——或许,直接到食堂找双筷子串三馒头回来,也就省了带饭盒的力气。
正踌躇,任勇突然问“你去哪儿”,一岚侧身笑着说:“咦,你醒了呀——我去厕所,要不要跟我一道?”任勇见一岚心情舒畅,自己的烦闷也一扫而光,“你当我不敢?——我若被当成流氓抓了去,就说是你让我进的。”说完,已穿好了衣裳。
一岚语塞,改口说:“我又没说是一道去女厕所,是你自己想歪了——今天我要回家,秦芳也要下山办事,你怎么办?——是在这山沟里呆着呢,还是跟着秦芳一起去?”
任勇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笑意,半真半假地试探道:“我跟你一起回家呀!”
一岚冷笑:“哼——秦芳没跟你说过吗,我从不带同学或者朋友回家。”说话间两人拿着饭盒出了门。
学生们看到一岚和个外校的男生同进出,投来居心叵测的坏笑,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只靠相互眨巴着眼睛传递着好似彼此心知肚明信息。一岚并不在意,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派头,遇到有人同她打招呼,一个“嗯”字就打发了。

旁边的任勇暗自窃喜——陪着一岚在校园走一圈,既宣告了主权也逼退了情敌;这办法得多用,好让其他男人死了心,自己就少些阻碍——他只顾着暗自思忖,全然没察觉到好些和他擦肩而过的女生看他时脸颊泛起的潮红——一岚眼里得意,心里却冒出了酸。
“待会学校就冷清了,本地的学生回家,外县的学生大部分要下山逛逛。你也别在这儿呆着挺无聊的,和秦芳一起吧,办完了事再回来。”
这话听了让人扫兴,怪一岚总把自己和秦芳搁一块。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嘴里的馒头没了味,像嚼着一片黑皮轮胎那样的泛着苦,可又不敢显露在脸上,免得像昨天那样懊悔,只得陪着笑脸说,“那你呢?”
“我就在家里住一夜,明天就回。”
到了宿舍,秦芳还未起床。一岚交代了钥匙放门梁上,叮嘱他校车的时间,又问他要不要去教学楼给家里回个电话,任勇没精打采地摇头,说是下午进了城再回。
一岚走了,剩下熟睡的秦芳和百般聊赖的任勇。他苦笑自己没出息,被一岚招了魂去,自己好歹是龙里街面上女生争相吃醋的香馍馍,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山坳里却被丢来抛去成了累赘。

家里的门虚掩着,一岚轻轻推开径直来到天井小院,三个暗红色的大橡胶盆排成个三角形,挤得盆沿搭扣着盆沿。
右边的盆装着已经剔干净了的“无骨凤爪”,左边的盆装着没了冰渣的鸡脚,远处还盛放着整件没解冻的,看来今天活儿挺多。
小美坐在盆前认真地剔着鸡脚里的骨头,偶尔抬头扭扭酸胀的脖子。一岚本想拍下她的脑袋吓唬吓唬她,又怕她手上的剪子弄伤了自己。
这些年政策好,势头好,但凡生意好点的人家都请了农村的孩子来帮工,小美就是自己找上门来务工的女孩。
她姓金名学美,长一岚一岁,属虎——英子常私下说这娃命凶,克夫。一岚总反驳道“人家只是属虎,又不是真的老虎,还能把人吃了;按你这说法,我爸属牛,也没见他任劳任怨,只会指手画脚”,英子骂她吃里扒外。

见到一岚,小美厚厚的嘴唇咧得老开,露出洁白的大门牙,又不敢大声囔囔,只用拿着剪刀的手在空中摆动。一岚领会地笑着说:“等我换件蓝大褂就来。”小美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那笑,像见了自己久等的情郎归了家。
硕大的长袍裹着一岚瘦弱的身体,等不及她整理好坐下,小美便拽着她衣角往下拉。看着小美猴急的样,一岚讥笑到:“你是要嫁人了,还是涨工资了,笑成这样?”
小美压着嗓子低声道:“我都快憋死了,平日里除了吃饭喝水能张嘴,其余的时候都闭着,嘴都闭臭了。好容易你来了,我可得把嘴打开凉快凉快。”
一岚一边老练地剔着鸡脚,一边故作正经地说:“你要觉着嘴里烫得厉害,就把舌头伸出来呼哧呼哧,像狗在夏天那样半张着嘴,一会儿就凉快了。喏——就是这样——”说完学着狗吐舌的模样,逗得小美用拳头锤得一岚的背咚咚响。

笑声引来严午良恶狠狠的一撇,两人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只好埋头咬住嘴唇。“活干完了?没脸没皮的笑什么?——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一岚头都没抬,厌恶地回答。低头瞟着小美,那个农村来的女孩——她好像习惯了严午良的咒骂,并不以为然,一岚却很难过,差不多的年纪,本该也在上学,却出来受这般窝囊气,偏又时运不挤来到这样刻薄的人家,她妈要是知道女儿为了挣几个小钱挨了主人骂'没脸没皮'不知道该有多心疼,一岚眼睛有些酸,嗦了一把鼻涕。
“亏得你是今天回来,要是在昨天,怕是没好日子过。前天冷库坏了,我们把货全部放赵伯的冻库里,可是货太多,赵伯店里也装不下,只好把剩下的货用棉絮包着,幸得连夜修好了,才把货搬进了冷库。”小美一点点地说给一岚听。
听到这,一岚打心眼里又原谅了严午良刚才的蛮横,她知道修冷库的繁琐和焦急。好在是深秋温度低,货品不容易解冻;若是在夏季,冷库坏了就意味着要赔钱,至于赔多赔少全看货是否臭了烂了。
倘若运气不好,遇到铜管泄露,那就不是加点氟利昂能解决的。得用肥皂融化在水里,打湿了薄棉布裹在铜管上,一点点顺着管道排查。冒泡的地方就是漏气的地方,有时候一漏就是好几处,几小时都找不到一个漏洞。

“你——妈——你妈——”小美目光闪烁吞吞吐吐,一岚打断道,“你不用说我都晓得,她肯定又挨了揍。”小美用鼻子哼出个“嗯”字。一岚原本平息的心又不痛快了起来。
英子来到小院,搁下菜篮子,有气无力地说“大丫回来了”,“嗯——”一岚不动声色的斜视着英子的脸,见脸上没青没红也没肿,便没问她挨打的事。其实问与不问,没什么不同,就像家里几年没翻过新的褥子,两面都一样。
晚上吃饭时没人说话,都明白在严家的饭桌上要谨慎,即便是严午良心情大好,也别乱搭腔,指不定哪句话就冲撞了他,白白引来无端的呵斥,轻则摔碗,重则掀桌。
耀祖吃饭时的吧唧声,是检验严午良心情的晴雨表;放晴的时候,耀祖吃饭像住在梁山的鲁智深;下雨的时候,他吃饭像刚过门的小媳妇。
小美初来乍到时不知严家的内幕,总被吓得一惊一乍,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和那些左邻右舍一样能够充耳不闻,只是常为一岚叹息,怎会投生在这样爆虐的家庭。
